1958年,我所在的部队驻在兰州西北郊的十里店。这年12月末的一天,团大门口值班室突然通知我,说母亲来队看我,已到了营门口。
闻讯我当即吃了一惊:母亲从未事先打过招呼呀,她一个小脚的农村女人,从陕西关中渭北平原,千里迢迢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?别的不说,从我们村到坐火车的陇海铁路绛帐车站,40多里路,中间要翻沟、上坡,无车可坐,全靠步行。记得前一年我们参军坐火车时,也是步行走的这条路。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完这段路,也累得大汗淋漓,母亲的一双小脚是怎么走完的?还有,家里当时没有钟表,也没有火车时刻表,而每天去兰州的火车只有一趟,她是怎么掌握时间的?在兰州下火车后,她无法联系我,一个没出过远门、又认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女人,中间要换几次公交车,还要步行几段路,母亲是如何找到这个偏僻的十里店来的呢?这一切的一切,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:慈母思子心切。
见面后,母亲看着晒得皮肤黝黑、穿着油泥工作服的我,流了几股热泪。她告诉我,为了保家卫国,我参军她很支持。但我是家中的长子,自我参军走后,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我,为了见儿一面,什么吃苦受累都不在话下。在这一霎间,我更加感到了母爱的力量。
那时农村还很穷,来时没啥好带的,母亲便在布提包里给我带了些炒馍豆,俗话叫棋豆,就是给面里和上盐、芝麻等调料,切成如骰子般大小的小方块,放在锅里炒熟烘干,随手抓着当零食吃,不易放坏。这在农村经常被外婆当作礼品带给外孙吃。而母亲一路上自己吃的是玉米面馍,硬得咬都咬不动。
当时,我每月只有6元钱的津贴费,班长立即给我借了些钱,并让我请假带母亲去兰州市内玩一玩,买点东西。但母亲什么也不要,说看看我就满足了。我找到市内的兰州军区军人照相馆,与母亲照了一张合影,这也是我一生中与母亲唯一的一张合影。
那时,母亲刚40岁出头。看着她已显苍老的面容,我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慨,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。
我家原来借住于别人在七星河边的两孔窑洞里,后来靠着母亲日夜纺线织布,布卖后用赚的钱买椽买瓦,还买母牛生牛犊,牛犊卖后再买木料……就这样,全家人终于住上了三间大瓦房。
新中国成立后,母亲曾被选为村里的妇女代表,并带头上冬学,学文化。她和父亲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。我从初小毕业后,去县城考高小,竟考了第一名。当时考生有近千名,来自周围各农村小学,大家互不认识。发榜时校长手拿一个洋铁皮焊的大话筒到处喊我的名字。我惶恐不安地站在了他的面前,不少老师也围过来看,他告诉我:你的试题全答对了,得了第一名。
我自己很清楚,这个成绩是母亲帮我取得的。当时升学考试主要考三门,即语文、算术和常识。至今,我还记得其中的两道常识试题:一、说出新中国的名称、国旗、国歌和首都。二、说出国际妇女节、国际劳动节、青年节、儿童节、党的生日、建军节、国庆节各是几月几日。这些题在今天看来,有些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答得上来,但那时是很难的。一是因为新中国建立才两年多,许多政治常识没有宣传;二是我们农村比较落后封闭,外界的信息传不进来,对时事政治很少有人议论;三是初小根本没有设立政治常识课,老师从来没有正式全面地讲过这些。但这些题我全答对了。我的知识来自哪里?其实是那年元旦,母亲上县赶集时,在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历书,用线订了挂在墙上。这本历书的内容非常丰富,除一年四季12个月365天及各种节气外,还有许多农谚及政治常识,高小考试的常识题历书上全有。我那时没有课外书,放学后就常拿历书当课外书来读,想不到它竟成了我最好的老师。
母亲怕耽误我的工作,在部队住了两天就要回去。我带她在营区转了一圈,适逢年终,部队收车,几百辆高大的进口汽车整齐地停在车场。母亲在农村从未近距离见过一辆汽车,现在看到这么多汽车,她高兴地问:“儿子,你就是开这种汽车的?”我点了点头,她兴奋地说:“咱们的队伍太强大了!儿子,在队伍上要好好干,不能给爹娘丢脸。最好像邻居大哥一样,挣个立功喜报寄回家。”
之后,母亲高兴地回家去了。
1959年我们团奉命移防青海格尔木,在青藏高原执行繁忙的运输任务。我牢记母亲的嘱托,开着汽车翻昆仑,跨冰河,吃苦耐劳,工作争先,出色地完成了全年任务。
年终,我把一张立功喜报寄回了家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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